手机屏幕上那片刻的死寂,仿佛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宁静。
三分钟。
整整三分钟,那个平日里充斥着拼团链接和养生谣言的“相亲相爱一家人”群,没有任何一条新消息。
我能想象到屏幕另一端,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,此刻是何等错愕的表情。
然后,手机开始疯狂震动。
不是群消息,是私聊。
姑妈林芳的头像,一个艳俗的牡丹花,在屏幕顶端疯狂跳动。
“林薇!你什么意思?卖房子这么大的事,不跟家里长辈商量一下?”
质问的语气,理直气壮,仿佛她是我家的财政总管。
我没有回复。
紧接着,群里炸了。
堂哥:“薇薇,你开玩笑的吧?房子怎么能说卖就卖?”
表妹:“是啊姐,我们还说今年在你家好好聚聚呢,你家那个大投影仪看春晚最爽了。”
另一个远房表姐阴阳怪气地说:“哎哟,这是发大财了,看不上我们这些穷亲戚了呗。”
一句句话,像淬了毒的针,密集地射过来。
他们关心的从来不是我为什么卖房,而是他们那个免费的、可以尽情享受的年夜饭基地,没了。
手机的震动变成了剧烈的咆哮,来电显示上,“姑妈”两个字刺得我眼睛疼。
我划开接听,没有说话,等着她先开口。
“林薇!你长本事了是吧!我问你话呢,你敢不回?”尖利的声音穿透听筒,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。
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,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。
“姑妈,有事吗?”
“你少给我装蒜!房子到底怎么回事?你给我说清楚!”她在那头几乎是在咆哮。
“哦,陈凯工作调动,要去分公司待几年,房子留着也不方便,就卖了。卖得有点急,所以没来得及通知大家。”
我语速平稳,每一个字都像提前演练过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“工作调动?我怎么没听你妈说?你别是骗我们吧!”姑妈显然不信,她的多疑是刻在骨子里的。
“这么大的事,我骗你干什么。”
“我不信!除非你把购房合同拿给我看!”她提出了一个荒谬至极的要求。
“姑妈,那是商业机密,不方便外泄。”我冷冷地回绝。
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她。
“白眼狼!你就是个白眼狼!我们老林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!你忘了你小时候谁抱过你?现在日子过好了,就六亲不认了是不是!你等着,我找你爸妈说理去!”
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咒骂,最后被粗暴地挂断。
世界清静了。
我看着漆黑的手机屏幕,里面映出我毫无表情的脸。
没过五分钟,一个温柔的、带着担忧的铃声响起。
是妈妈。
“薇薇啊,你姑妈刚刚打电话来了,都快哭了,说你把房子卖了……这是怎么回事啊?你别跟你姑妈那么说话,她也是长辈,关心你。”
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为难,她总是这样,一个标准的和事佬。
我的心沉了一下,不是因为被责备,而是因为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。
“妈,我累了。”我说。
“这么多年,从我结婚开始,每年三十晚上,我们家像什么?菜市场吗?二十多口人,吃我的喝我的,碗我洗,地我拖,他们拍拍屁股走人,连句谢谢都没有。表弟把可乐洒在我新买的沙发上,姑妈说他还小。堂妹带着她三岁的儿子来,把我刚做好的水晶指甲当玩具抠掉,她妈说小孩子不懂事。这些,你都忘了吗?”
我的声音依旧平静,但每个字都像一块冰,带着积压多年的寒气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“薇薇……亲戚嘛,不就是图个热闹……你姑妈也是刀子嘴豆腐心。”妈妈还在试图辩解。
“妈,这次我不会再妥协了。”我打断她,“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春节了。”
说完,我挂了电话。
我怕再说下去,我的冷静会瞬间崩塌。
屋子里很安静,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,却没有一盏能照进我心里。
钥匙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。
陈凯回来了。
他一进门就看到我坐在沙发上,看着手机发呆。
“怎么了?看你脸色不好。”他放下公文包,走过来坐在我身边,轻轻揽住我的肩膀。
我把手机递给他,让他看家族群里的聊天记录。
他一目十行地看完,眉头皱了起来,但很快就舒展开。
他看向我,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,只有坚定。
“你做得对。”
他握住我的手,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,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。
“我百分之百支持你。这个年,我们就该安安静静地过。”
我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。
还好,在这个世界上,还有一个人,是和我站在一起的。
这就够了。
姑妈的电话,果然如她所说,直接打到了我爸那里。
我爸是个典型的老好人,面子比天大,尤其是在他那唯一的姐姐面前,更是没什么原则。
我的手机再次响起时,屏幕上跳动的是“爸爸”两个字。
我深吸一口气,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到来。
“林薇!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!”电话一接通,父亲压抑着怒气的吼声就传了过来。
背景音里,我能清晰地听到姑妈那假惺惺的哭腔。
“你姑妈为了你们家的事,大老远跑过来,哭得眼睛都肿了!你说你,卖房子这么大的事,你怎么能自作主张?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爸爸!还有没有你姑妈这个长辈!”
父亲的话像一盆冰水,从头浇到脚。
“爸,那是我自己的房子。”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。
“你的房子?你的房子就不是林家的了?你翅膀硬了,连亲戚都不要了是吧!我告诉你,你姑妈说了,她就是想大家过年热闹一下,你至于用卖房子这种话来堵她吗?你让她在亲戚面前怎么做人!”
他的每一句话,都在指责我,指责我的自私,我的不懂事。
在他眼里,姑妈的面子,比我的委屈重要一百倍。
“所以,就为了她的面子,我就活该把自己的家变成免费餐厅,变成所有人的情绪垃圾桶?”我的声音冷了下来。
“你怎么说话的!那不是你姑妈吗!她还能害了你?我告诉你,赶紧给你姑妈道歉!就说房子不卖了,是开玩笑的!不然,不然我就没你这个女儿!”
“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”
电话被狠狠挂断。
我握着手机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,闷得喘不过气。
最亲的人,用最伤人的话,给了我最重的一击。
微信提示音响起,是妈妈发来的。
“薇薇,你爸在气头上,你别跟他吵。你姑妈赖在咱们家不走了,又哭又闹的,说你不道歉她就不活了。你快想个办法啊!”
文字里透着妈妈的焦急和无助。
我闭上眼睛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道歉?妥协?
然后呢?回到过去,继续年复一年地被他们吸食血肉,直到我被彻底榨干为止?
不。
这一次,我不想再退了。
陈凯走过来,拿过我的手机看了看,脸色也沉了下来。
“他们这是典型的道德绑架。”他一针见血。
“我爸就吃这一套。”我苦笑。
“既然他们喜欢演戏,那我们就陪他们演到底。”陈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静的光,“你姑妈不是会卖惨吗?你也会。”
我愣了一下,没明白他的意思。
“比惨,看谁更能博取同情。”他拿起我的手机,直接拨通了我妈的电话,开了免提。
电话很快被接通,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“薇薇啊……”
陈凯对我使了个眼色。
我吸了吸鼻子,酝酿了一下情绪,再开口时,声音已经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。
“妈……”
只一个字,就足以让电话那头的母亲心揪起来。
“怎么了薇薇?你别哭啊……”
“妈,我心里难受。”我的眼泪真的流了下来,不是演的,是积攒了太久的委屈,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
“我跟陈凯结婚这几年,哪一年过年,我让你和我爸操心过?姑妈一家,堂哥一家,表妹一家,哪次来不是大包小包地往回拿东西?我什么时候说过一个不字?”
“我怀孕的时候,孕吐得厉害,姑妈非要在我家聚餐吃火锅,满屋子的味道,我躲在房间里吐得天昏地暗,她还在外面说我娇气。这事你忘了吗?”
“陈凯升职,我们请客,姑妈当着所有人的面,说陈凯没本事,赚的钱还不够她儿子打麻将输的。当时陈凯的脸都绿了,我为了你和我爸的面子,硬是笑着把场面圆了过去。这事你也忘了吗?”
“去年,就去年过年,她孙子把我珍藏的一套绝版书撕了,我说了两句,她就坐在地上又哭又闹,说我看不起他们农村人,说我欺负她孙子。最后还是我赔礼道歉,又给她孙子包了个两千块的红包,这事才算完。妈,这些你都忘了吗?”
我一句一句地质问,声音不大,却字字泣血。
电话那头,妈妈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。
我能听到背景音里,姑妈的哭声好像小了下去。
“这些年,我受的委桑,吞下的闲气,还少吗?我只是想过一个安稳年,我只是不想再看别人的脸色,我有什么错?爸不理解我就算了,怎么连你也不理解我?”
“不是的,薇薇,妈妈没有不理解你……”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和心疼。
“妈,我真的撑不住了。这个家,我快待不下去了。要不这样吧,你和爸跟我们一起去夏威夷,我们离开这是非之地,好好过个年,行吗?”
我抛出了陈凯刚刚跟我商量的计划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。
“……让我想想。”妈妈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,但至少,她没有立刻拒绝。
挂掉电话,我靠在陈凯的肩膀上,筋疲力尽。
这是一场战争。
一场没有硝烟,却足以让人遍体鳞伤的战争。
而我,已经打响了反击的第一枪。
姑妈的战斗力,远比我想象的要顽强。
从我父母家没讨到好处,她并未善罢甘休,而是将怀疑的种子深深埋下。
她不相信我会真的卖掉那套装修得那么好、地段又那么优越的房子。
第二天下午,陈凯就收到了一个朋友发来的微信。
“你家小区门口,有个鬼鬼祟祟的大妈,是不是你家亲戚啊?”
附带的,是一张模糊的偷拍照,照片上那个穿着臃肿羽绒服,探头探脑的身影,不是我姑妈又是谁。
“她没亲自来,唆使了住在我们家附近的表弟。”我看着照片冷笑,“这是准备上门查探虚实了。”
“幸好我们早有准备。”陈凯晃了晃手里的钥匙。
我们此刻正身处一套短租公寓里,距离我家只有两个街区。
这是陈凯的先见之明,他说,要演戏,就要做全套。
一个小时前,我们俩像两个专业的舞台布景师,回到自己家,进行了一番“灾后现场”的伪造。
我们把一些准备扔掉的旧鞋盒、打包用的纸箱,故意堆放在客厅中央。
几件不常穿的旧衣服,凌乱地搭在沙发上。
茶几上还放着几份过期的报纸和一本摊开的房产杂志。
整个客厅,呈现出一种人去楼空、正在搬离的仓促感。
“走吧,好戏要开场了。”陈凯拉着我,从后门悄悄离开。
我们坐在短租公寓的窗边,像两个等待结果的考生,盯着手机。
果然,没过多久,家族群里,那个一直潜水的表弟突然冒了出来。
他发了一张照片。
照片是从我家的猫眼拍出去的,画面有些扭曲变形,但能清晰地看到客厅里堆放的纸箱和杂物。
表弟发了个撇嘴的表情:“敲了半天门没人应,看来是真的搬走了。”
群里瞬间又热闹起来。
“天哪,还真是说卖就卖啊。”
“这薇薇也太有魄力了。”
“搬家怎么不吱声呢,我们还能去帮帮忙。”
一句句虚伪的客套话,看得我直犯恶心。
我拿出手机,不慌不忙地打开朋友圈,找到一张昨天打包纸箱时拍的照片。
编辑文字:“断舍离,准备新生活。”
然后,我设置了分组,仅亲戚可见。
点击,发送。
做完这一切,我把手机扔到一边,感觉像完成了一项重要的战略部署。
不到十分钟,我那条朋友圈下面,点赞和评论就排起了长队。
清一色都是亲戚。
“薇薇加油!”
“新生活会更好的!”
“有空常联系啊!”
之前在群里指责我的人,此刻都换上了一副关怀备至的面孔。
我明白,他们彻底相信了。
相信我卖了房子,手里握着一大笔现金。
群里的风向,也悄然发生了变化。
没人再提年夜饭的事了。
话题变成了对我卖房收益的各种猜测。
“薇薇家那个地段,现在房价可不便宜啊。”
“是啊,少说也得值个几百万吧。”
“薇薇这是要当富婆了呀。”
姑妈林芳,终于再次现身了。
她在群里@我:“薇薇啊,房子卖了多少钱啊?有没有被中介坑啊?你这孩子就是实诚,也不跟姑妈商量一下,我认识的中介可多了,能帮你多卖不少钱呢。”
她的语气,仿佛一个真心为我着想的长辈。
我看着那段文字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对于她的问题,我一个字都没有回复。
就让他们猜去吧。
未知,才会引发他们最大的贪婪。
陈凯递给我一杯热水,轻声说:“鱼儿,开始咬钩了。”
我点点头,看着窗外。
我知道,姑妈心里的小算盘,已经噼里啪啦地打响了。
她不会就此罢休。
更大的风暴,还在后面。
确认我“卖房获利”之后,姑妈的行动效率高得惊人。
第二天一早,她就提着一个硕大的水果篮,出现在我父母家的门口。
据我妈在电话里描述,姑妈的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,亲热得仿佛我是她失散多年的亲闺女。
“哎哟,嫂子,我来看看你跟大哥。”她一进门就嚷嚷开,“我们家薇薇真是出息了,有本事,有魄力!是我们老林家的骄傲!”
她把我妈夸得晕头转向,把我爸哄得心花怒放,前两天还对我喊打喊杀的父亲,此刻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。
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之后,姑妈的戏肉终于上场了。
她话锋一转,眼圈毫无征兆地就红了。
“嫂子啊,你是不知道,我最近都快愁死了。”
她开始哭诉,说她的宝贝儿子,也就是我那位游手好闲的表哥,前段时间跟人合伙做生意,被人骗了,亏得血本无归,现在还欠了一屁股债。
“这年都快过不成了,我这心里啊,跟刀割一样。”她一边说,一边用袖子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。
我妈是个心软的人,一听这话,同情心立刻泛滥了。
姑...妈见状,立刻趁热打铁。
“薇薇现在有钱了,也不是外人。你看,能不能让她先帮衬一下她表哥,就当是借,等他翻身了,肯定马上就还。”
这番话,说得情真意切,仿佛我不帮忙,就是见死不救的劊子手。
我妈被她绕了进去,当下就满口答应:“行行行,我跟薇薇说,都是一家人,肯定得帮。”
挂了妈妈的电话,我的脸色冷得能结出冰来。
又是这一套。
永远的哭穷,永远的道德绑架。
他们就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,只要我露出一丝软弱,就会被啃噬得尸骨无存。
“一分钱都不能给。”我斩钉截铁地对陈凯说。
“当然。”陈凯点点头,“不过,直接拒绝不是最好的办法,你妈那里过不去。我们得给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。”
当晚,我和陈凯就回了父母家。
我手里,还拿着一份文件袋。
一进门,就看到我妈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。
“薇薇,你姑妈的事……”
“妈,你先看看这个。”我打断她,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制作精美的“合同”。
这是陈凯花了一个下午,用公司的打印机做出来的。
页眉印着一家著名理财公司的 LOGO,里面的条款、数据、签名、盖章,一应俱全,做得跟真的一样。
“这是什么?”我爸也凑了过来。
“理财合同。”我指着上面的数字,一脸严肃地解释,“我们卖房的钱,一到账,陈凯就托朋友,全部投进了一个长期的理财项目。五年期的,锁定的,中间一分钱都取不出来。但是收益很高,比存银行划算多了。”
我爸妈都是普通工薪阶层,对理财一窍不通。
他们看着那份看起来无比专业的合同,和上面那一长串诱人的预期收益数字,眼睛都直了。
“全都投进去了?一分没留?”我妈还是有点不放心。
“留了点生活费,其他的都放进去了。毕竟这么大一笔钱,放着也是贬值。”陈凯在旁边补充道,他的表情比我还镇定,像个资深的金融顾问。
我爸拿着合同翻来覆去地看,最后点点头:“嗯,年轻人有理财意识是好事,这事办得对。”
我妈也松了一口气,脸上愁云散去。
有了这份“合同”,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理直气壮拒绝我姑妈的理由了。
果不其然。
第二天,姑妈再次信心满满地上门时,我妈按照我们教的话术,一脸惋惜地告诉她,我们把钱都拿去做长期理财了,现在手头也很紧。
为了增加可信度,我妈还把那份假合同拿给她看。
据我妈说,姑妈看到那份合同的瞬间,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垮掉了。
那张涂满廉价化妆品的脸,颜色变幻莫测,比京剧变脸还精彩。
她不甘心地追问了好几遍是不是真的取不出来,得到我妈肯定的答复后,终于悻悻地走了。
我仿佛能听到她心里算盘珠子碎裂的声音。
痛快。
这种四两拨千斤,让她吃了个哑巴亏的感觉,实在太痛快了。
借钱的路被堵死,我以为姑妈会消停几天。
但我还是低估了她的执着,以及她那颗永远为自己算计的大脑。
年关越来越近,她必须为她那个庞大的家族,找到一个既有面子又不用自己花钱的过年场所。
在沉寂了两天后,姑妈在家族群里,又一次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。
她突然在群里宣布:“既然薇薇家今年不方便了,那咱们也不能不过年啊。我提议,今年大家凑钱去酒店吃年夜饭,我来组织,保证让大家都过个舒舒服服的好年!”
这个提议,立刻引来了一片叫好声。
“姑妈想得真周到!”
“还是姑妈有担当,就这么定了!”
“太好了,今年不用自己做饭了!”
一群人把她捧上了天,仿佛她是什么救世主。
我冷眼看着这一切,心里清楚,这不过是另一场算计的开端。
紧接着,姑妈就发了一份图文并茂的酒店菜单到群里。
菜品看起来倒是很华丽,龙虾鲍鱼应有尽有。
但那个价格,更是高得离谱。
一桌要价八千八百八十八。
群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:“这也太贵了吧?”
姑妈立刻站了出来,发了一长段语音,语气大义凛然。
“过年嘛,图的就是个高兴!钱花了可以再挣,亲情是无价的!我提议,咱们按人头 AA,公平合理。不过呢……”
她话锋一转,重点来了。
“我和薇薇家,算是咱们这个大家庭的‘大头’,理应多承担一点。我和大哥家(指我爸)就不说了,肯定要多出。薇薇呢,现在条件好了,也是咱们家的骄傲,更应该多表示表示。能者多劳嘛!”
她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,好像让我多出钱,是在给我荣誉。
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她就直接在群里@我,给我算了一笔账。
他们一共三桌,总价两万六千多。
她的意思是,我们家,要承担一半的费用。
也就是一万三千多块。
理由是:我们家只有三口人,他们亲戚那边加起来有二十多口,我们占了大便宜。
这已经不是绑架了,这是明晃晃的抢劫。
想从我那子虚乌有的“卖房款”里,硬生生地挖走一块肉。
我爸妈也被这无耻的算法惊呆了。
我妈打来电话,声音都在发抖:“薇薇,这也太过分了……”
但她也只敢跟我抱怨,面对“家族”和“亲情”这两座大山,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拒绝。
我没有在群里回复。
我的沉默,在他们看来就是默认和心虚。
所有亲戚都开始轮番@我,催我表态。
“薇薇,你觉得姑妈的提议怎么样?”
“是啊薇薇,就等你一句话了。”
“发财了可不能忘了本啊。”
姑妈见我不出声,直接给我发了私聊,撕下了最后的伪装。
“林薇,我告诉你,这钱你出也得出,不出也得出!你要是敢不给,让我在亲戚面前下不来台,我就把你那些不孝顺的破事,捅到你单位去!我看你这个班还想不想上了!”
赤裸裸的威胁。
我看着那行字,手脚冰凉。
我被逼到了墙角。
出钱,我就是个人人可欺的傻子,他们的贪婪会变本加厉。
不出钱,我就会被他们彻底污名化,甚至会影响到我的工作和生活。
我陷入了整场战争中,最艰难的困境。
手机屏幕的光,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。
我在想,到底该如何,才能打破这个死局。
面对姑妈的最后通牒,我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。
人被逼到绝境,要么崩溃,要么爆发。
我选择后者。
我没有在群里和她进行任何无谓的争辩,那只会让我陷入无休止的口水战,正中她下怀。
我的战场,不在这里。
我关掉微信,打开了通讯录。
手指在上面缓缓滑动,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——“三叔”。
三叔是我爸的堂弟,算是远房亲戚。
他为人正直,早些年因为一些小事被姑妈当众奚落过,所以一直跟姑妈家不怎么来往,但和我们家还保持着基本的礼貌。
最重要的是,我知道他和我一样,早就受够了姑妈那副唯我独尊的做派。
我拨通了三叔的电话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,三叔的声音有些意外。
“是薇薇啊,找三叔有事吗?”
“三叔,有点事想请您帮忙,不知道您方不方便。”我开门见山。
我没有添油加醋,只是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,原原本本地跟他叙述了一遍。
包括姑妈如何理所当然地要在我们家过年,如何在我拒绝后跑到我父母家哭闹,如何算计我的“卖房款”,以及这次年夜饭的终极敲诈。
我还把我跟姑妈的聊天记录,截图发给了他。
电话那头,三叔一直沉默地听着。
等我说完,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这个林芳,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,“薇薇,三叔支持你!这种歪风邪气,是不能再涨了!你说吧,要我怎么做?”
得到了最关键的盟友,我的心里有了底。
我把我的计划,详细地跟三叔说了一遍。
“……所以,三叔,到时候就要麻烦您,跟我演一出双簧了。”
“没问题!这事包在我身上!”三叔答应得非常爽快。
挂掉电话,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。
是时候反击了。
我重新打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家族群,深吸一口气,开始打字。
我先是服软。
“姑妈,各位叔叔阿姨,哥哥姐姐,对不起,最近因为卖房子的事,心情不太好,所以一直没回复,大家别介意。”
“姑妈的提议我觉得挺好的,过年就是图个团圆热闹。这一万三,我们家出了。”
“不过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,就是希望这次聚餐的所有账目能够公开透明,毕竟花的也是大家的钱。姑妈您办事,我们肯定是放心的,公示一下,也能堵住一些闲言碎语,您说对吧?”
我这段话说得滴水不漏,既给了姑妈面子,又显得通情达理。
姑妈显然以为我屈服了,立刻得意洋洋地回复。
“那是当然!我办事,什么时候不敞亮了!薇薇能这么想就对了,还是一家人!”
群里又是一片和谐的吹捧之声。
就在姑妈最得意,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。
三叔,登场了。
他慢悠悠地在群里发了一句:“这个酒店的菜是不错,就是价格好像有点问题啊?”
姑妈立刻警惕起来:“老三,你什么意思?”
三叔没有理她,而是直接甩出了一张图片。
那张图片,是同一家酒店的正常菜单价格截图,是他刚刚托朋友去拍的。
三叔在下面加了一句:“我怎么看着,这个菜单的价格,跟嫂子你发的那个,差了将近一倍呢?”
图片清晰,价格明确。
同样的一道“富贵龙虾”,姑妈的菜单上标价 888,而三叔的菜单上是 488。
几乎每一道菜,都有着巨大的差价。
一瞬间,整个群,死一般的寂静。
之前所有附和的,吹捧的,看热闹的亲戚,在这一刻,都看到了那个巨大的,红色的,令人触目惊心的差价。
姑妈想从这两万多的总价里,吃掉将近一万块的回扣。
这个事实,像一颗炸雷,在所有人的脑子里轰然炸响。
短暂的死寂之后,家族群彻底炸开了锅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价格怎么差这么多?”
“林芳,你得给我们个解释啊!”
“好家伙,一桌饭你要赚我们四千块?心也太黑了吧!”
之前附和姑妈的亲戚们,此刻调转枪口,一个比一个激动。
毕竟,这回扣吃的,是他们每一个人的钱。
姑妈在群里百般抵赖,她的头像疯狂跳动,发出一连串的语音。
“你们懂什么!我这个是酒店的‘春节豪华套餐价’!跟平时的价格当然不一样!包含了服务费和场地费的!”
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,但还在嘴硬。
我看着她的辩解,只觉得可笑。
我没有再说话,而是给了陈凯一个眼神。
陈凯点点头,拿起了他的手机。
他伪装成一个要预定年夜饭的普通顾客,直接拨通了那家酒店的订餐电话,并且按下了录音键。
电话里,陈凯的声音彬彬有礼。
“您好,请问一下,我想预定年夜饭,有没有所谓的‘春节豪华套餐’?”
酒店经理的声音清晰地从听筒里传来。
“先生您好,我们酒店没有‘春节豪华套餐’这种说法。年夜饭就是按照我们正常的菜单来点餐,过年期间也不会涨价的。”
“哦?是吗?那有没有一位姓林的女士,最近在你们这里询价,说要定三桌?”陈凯继续追问。
“有的有的,林女士前两天是来问过,我们给她的报价单,就是按照普通菜单价格计算的。”
通话结束。
一段清晰无比的录音,诞生了。
我把这段录音,直接甩进了家族群。
这成了压垮姑妈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谎言被当众戳穿,连一丝辩解的余地都没有。
录音播放完毕,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。
这一次,是尴尬的,审判的死寂。
几秒钟后,愤怒的指责像潮水一样涌向了姑妈。
“林芳!你还要不要脸!”
“把我们当傻子耍啊!”
“这年夜饭不吃了!谁爱吃谁吃!”
“退钱!”
姑妈的信誉,在这一刻彻底破产。
之前支持她的亲戚,纷纷倒戈,将她骂得狗血淋头。
那场被她寄予厚望的年夜饭,还没开始,就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,不欢而散。
更精彩的还在后面。
姑妈的儿子,我那位心高气傲的表哥,在群里看到这一切后,觉得自己的脸都被他妈丢尽了。
他直接在群里发了一句:“我妈年纪大了,脑子糊涂了,我代她向各位叔叔伯伯道歉!”
然后,他退出了群聊。
我能想象到,姑妈家里,此刻必定是一场天翻地覆的争吵。
她的家庭内部,也因为她的贪婪,出现了巨大的裂痕。
我的父母,目睹了这场闹剧的全过程。
他们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,但他们的沉默,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晚上,我的手机响了。
是爸爸。
我以为他又要来斥责我,但电话那头传来的,却是一个带着疲惫和愧疚的声音。
“薇薇……对不起。”
他说。
“是爸爸糊涂了……让你受委屈了。”
我的眼泪,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,决堤而出。
这么多年的委屈和压抑,在这一声迟来的道歉中,终于烟消云散。
我和父母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,也在这场风波之后,彻底崩塌了。
除夕当天,天气格外晴朗。
我和陈凯开车去接我爸妈。
一路上,妈妈还有些感慨:“没想到,今年过年,居然要挤在你们那个小公寓里了,是有点委屈。”
爸爸在一旁没说话,但看得出,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。
我笑了笑,没有解释。
车子平稳地行驶着,却没有开往短租公寓的方向。
而是转了个弯,驶入了我们熟悉的小区。
车子稳稳地停在了我们家那栋楼的楼下。
“薇薇,你这是……”妈妈一脸困惑。
我从包里拿出钥匙,在他们面前晃了晃,神秘地眨了眨眼。
“走吧,回家。”
我打开了那扇熟悉的家门。
门开的一瞬间,温暖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。
屋子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,客厅的窗户上贴着喜庆的窗花,茶几上摆着新鲜的百合花,散发着淡淡的清香。
整个家,充满了浓浓的年味。
而餐厅的桌上,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。
佛跳墙,波士顿龙虾,清蒸东星斑……全都是陈凯早就从一家五星级酒店订好的外卖年夜饭,热气腾腾,香气扑鼻。
爸爸和妈妈站在门口,目瞪口呆,像是两个迷路的孩子。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爸爸喃喃地问。
我笑着走过去,挽住妈妈的胳膊。
“我什么时候说过,我卖的是这套房子?”
我告诉他们,我卖的,其实是我很早以前用自己的奖金投资的一套单身小公寓。
那套房子很小,地段也偏,父母一直都不知道它的存在。
我只是借着这个由头,演了一出戏。
一出,让所有人显出原形的戏。
爸妈恍然大悟,随即,巨大的惊喜和感动涌上了他们的脸庞。
妈妈的眼圈红了,她拍了我一下,嗔怪道:“你这孩子,吓死我们了。”
爸爸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脸上露出了久违的、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“好,好啊。”他连说了两个好。
我们一家四口,围坐在温暖的餐桌旁。
没有了二十多口人的喧嚣吵闹,没有了熊孩子的上蹿下跳,没有了虚伪的客套和算计。
这是我们有史以来,吃过的最清净、最温馨的一顿年夜饭。
我们聊着天,看着春晚,喝着微醺的红酒。
窗外,绚烂的烟花一朵朵在夜空中绽放。
屋内,是家人的欢声笑语。
这一刻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安宁。
这,才是“家”本该有的样子。
大年初一的清晨,阳光很好。
我被手机一连串的拜年信息吵醒。
大部分都是群发的祝福,我扫了一眼,正准备放下手机,却看到了几个特别的名字。
一条来自那个曾上门探查的表弟。
他的信息编辑得小心翼翼,语气十分尴尬:“姐,新年快乐。之前的事……是我不懂事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我能想象到他打出这行字时坐立不安的样子。
另一条,是来自联手演戏的三叔。
“薇薇,新年好!听说林芳他们家今年年过得鸡飞狗跳的,真是大快人心!谢谢你,戳破了她那张虚伪的画皮!”
我笑了笑,给他们都礼貌地回复了“新年快乐”。
唯独姑妈一家,没有任何消息。
他们就像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一样,安静得让人舒心。
我乐得清静,起床和陈凯一起准备了简单的早餐。
然后,我们带着父母出门去逛庙会。
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,周围是鼎沸的人声和食物的香气。
爸爸和妈妈像是年轻了十岁,兴致勃勃地看着糖画,品尝着冰糖葫芦。
经过这次事件,他们的心态彻底变了。
他们不再把亲戚关系挂在嘴边,不再被那些人情世故所累,而是开始全身心地享受属于我们这个小家庭的快乐。
陈凯牵着我的手,在我耳边轻声说:“看,这才是过年该有的样子。”
我深以为然。
之前做的一切,都值了。
傍晚,我们回到家。
我心血来潮,拍了一张全家福。
背景,就是我们家那个熟悉的、温馨的客厅。
照片里,我们四个人都笑得灿烂。
我把照片发到了朋友圈,配文:“新的一年,家和万事兴。”
这一次,我没有屏蔽任何人。
这张照片,是对所有窥探和质疑的,最响亮的宣告。
宣告我的胜利,也宣告我的底线。
春节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,妈妈在饭桌上,无意间说起了姑妈的近况。
她说,姑妈因为吃回扣的事,在亲戚圈里彻底名声扫地。
以前那些围着她转的亲戚,现在都躲着她走,生怕沾上一点晦气。
她那个宝贝儿子,和我表哥,因为这件事和她大吵了一架,嫌她丢人现眼,整个春节都没给她好脸色看。
他们家冷冷清清,连个上门拜年的人都没有。
据说姑妈不甘心,试图去其他亲戚家串门,也都被人冷淡地三言两语就打发了。
她不死心,还在外面到处说我的坏话,颠倒黑白,说我如何设计陷害她。
但已经没有人再相信她了。
她那张虚伪的面具被撕下后,露出的只有贪婪和丑陋。
最后,她甚至想来找我父母求情,想让我爸这个弟弟出面,帮她挽回一点颜面。
结果,被我爸严词拒绝了。
“那是我爸第一次对他姐姐那么强硬。”妈妈说起这事的时候,语气里满是感慨。
我听着这一切,心里没有丝毫的同情,也没有报复的快感。
只有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。
咎由自取,因果循环。
这一切,都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。
我明白,一个健康的家庭关系,从来都不是靠无底线的退让和牺牲来维持的。
它需要有明确的边界,需要有坚守的原则。
就像一个国家需要有国界一样,一个家,也需要有家的边界。
任何企图肆意践踏这道边界的人,都应该被驱逐出去。
这次的事件,不仅仅是为我自己出了一口恶气。
更是用一种激烈的方式,给我父母,也给我自己,上了一堂关于“边界感”的课。
春节过后,生活回归了正常的轨道。
我和父母的关系,前所未有的融洽。
他们像是卸下了多年的精神枷锁,开始主动规划自己的老年生活。
妈妈报了一个书法班,爸爸迷上了去公园和老头们下棋,他们不再将全部的精力都耗费在那些复杂又无效的亲戚关系上。
生活里,有了新的乐趣和寄托。
四月份的时候,陈凯的公司有一个去夏威夷团建的机会,可以带家属。
他毫不犹豫地把这个名额给了我。
于是,那个曾经被我当作谎言的遥远地名,变成了我脚下真实的沙滩和海浪。
我站在夏威夷的海边,碧海蓝天,椰林树影。
陈凯帮我拍下了一张照片。
我把照片发了朋友圈,配上了一句简单的文字:“说要来,就一定要来。”
发出后没多久,我看到姑妈的头像在下面闪了一下。
她评论了一个句号。
但几秒钟后,那个句号又消失了。
她秒删了。
我看到了,只是淡淡一笑,划过了手机屏幕。
一些曾经因为姑妈的原因而疏远的,但人品还不错的亲戚,开始和我们家有了正常的、互相尊重的往来。
过节的时候,会打个电话问候一声。
家里有什么事,也会真心实意地来帮个忙。
我筛选出了那些真正值得交往的亲情,也彻底隔绝了那些只想吸血的寄生虫。
我终于明白,家,不是一个需要你无原则付出的地方。
它是一个有爱、有尊重、有边界的港湾。
一年后,又是一个临近春节的冬日。
我的手机很安静。
那个曾经热闹非凡的家族群,冷清了很多。
没有人再提议搞什么大型聚会,也没有人再@我,要求提供场地和免费的晚宴。
姑妈,彻底没了声音,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。
我们自己的小家庭群里,妈妈发来一条信息。
“今年年夜饭怎么安排呀?”
后面跟了一个俏皮的表情。
我看着那条信息,笑了起来。
我回复道:“今年我来学做菜,咱们自己在家做一顿最棒的!”
陈凯立刻回复:“我打下手!”
爸爸跟着回复:“我负责洗碗!”
群里充满了轻松、期待和欢乐的气氛。
我放下手机,走到窗边。
窗外,万家灯火,新年的气息渐浓。
我知道,从去年那个看似荒唐的谎言开始,我和我的家,都已经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和幸福。
而这种幸福,再也不会被任何人绑架和侵犯。

